19世紀末、20世紀初,危機四伏、動蕩不安的社會局面激蕩著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,也無形中造就了無數藝術大師的傳奇。他們走出國門,與世界藝術潮流直面碰撞,又雄心勃勃回到這片西畫教育近乎空白的土壤,篳路藍縷,以啟山林,普及西畫知識,培育美術人才,讓20世紀的中國畫壇,開出了絢麗多姿的藝術之花。出身僑鄉開平的華工兒子胡根天,就是其中一位傑出的啟蒙者與先導者。
  胡根天的一生,經歷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滄桑。他所從事的每一項事業,幾乎都擔當著“開荒牛”的角色。在風雲激蕩的變革浪潮里,他成為最早一批走進新式學堂的學子,也較早地從海外接受了系統的西方美術教育。受惠於時代的潮流,胡根天也不辱歷史交托的使命。他立志廣育英才,創立了華南第一家公立美術學校——廣州市立美術學校。胡根天剋服了來自社會的重重壓力,將現代美術教育體系從西方移植過來,並且落地生根,培養出一批批劃時代的大師,改變了中國現代美術的格局。
  畢生為嶺南美育不遺餘力、躬耕不輟,身為“藝術海歸”的胡根天卻不求聞達,默默守護美育崇高的精神價值。這或許沖淡了人們對他的名字的記憶,但胡根天為中國美育現代化作出的貢獻,卻無法被歲月磨滅。他心中的美育之光,仍在美術史的天空里熠熠生輝,燭照後人。
  坎坷西畫求學路
  核桃油里調出“洋畫夢”
  廣東開平的儒良鄉湯邊村,是一座典型的嶺南僑鄉,鱗次櫛比的碉樓成為平原最顯眼的一道風景。這些經歷百年風雨、巋然不動的碉樓群,留下了上個新舊世紀之交農耕文明與工業文明激烈碰撞的印記。1892年,胡根天就出生在一個平凡的華僑人家。
  與當時不少鄉鄰一樣,父親胡遵鈞早年即漂洋過海,在大洋彼岸當勞工,與家中妻子自是聚少離多。胡根天是他第三次回鄉時生下的兒子,原名“毓桂”,寓意金榜題名、光宗耀祖。他從小走進私塾讀書,深受書法、詩詞等傳統國學的熏陶。但因家境貧困,胡根天幼時並未接受任何書畫訓練。在離家不遠的一家炭相鋪前,駐足觀看畫工寫生,便成了他最早接受的視覺啟蒙。
  在當時“廢科舉、興學堂”的潮流下,開平縣成立了第一家公立小學,胡根天幸運地走進新學堂。與先前看到的炭畫不同,引進教材上的“洋畫”很快就吸引了他的眼球,各式畫報也在他心裡播下了新文化的火種。辛亥革命後,胡根天大剪一揮,剪掉了自己與鄉人頭上的辮子。士大夫氣味濃厚的名字“毓桂”,也被他改成了“根天”,以表其“托根雲天,超塵脫俗”之志。
  從“根天”一名不難讀出,改名者心裡涌動的那股純樸的理想主義情懷。胡根天的西畫創作,就是在“天馬行空”的憧憬中拉開帷幕。西洋油畫恢宏博大、雄渾厚重的氣象令他心醉神迷。可是,由於當時廣東的西畫教育幾近空白,圖畫老師連基本的寫生課都教不了,胡根天只好自己做起油畫實驗來:他用核桃油調成顏料,將鋅板開孔改作調色板,用毛筆和小刷子代替油筆,以硬紙皮取代油布,取材各種風景、靜物進行寫生。但苦於不得要領,這些實驗最終只能淺嘗輒止。
  他的求學之路,在1914年出現了轉機。為資助兒子成家立室,旅美做工的父親寄回了500大洋。為了一圓留學夢,胡根天向父親稟明心愿,想將這筆經費改作赴日深造之資,終於如願以償。次年,胡根天進入東京美術學校專攻西洋畫,開始接受正規的西洋畫訓練。
  在胡根天留日的5年時間里,西洋畫壇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:馬蒂斯顛覆了人們對繪畫色彩的認知,布拉克與畢加索正掀起立體主義的新潮,康定斯基催生了抽象藝術,反傳統的“達達”藝術在歐洲多國蔓延……百花齊放的各種思潮,既開拓了胡根天的視野,也衝擊著這位南國青年的內心:西方美術早已超脫寫實主義的物象束縛,走向更加廣闊而充滿挑戰的新天地。
  為深入研究西畫,胡根天參加了“中華美術協會”、“丙辰學社”等留學生組織,通過舉行畫展結識了一批同道中人。其時在東京帝國大學深造的許崇清,也成為他的摯交之一。曾經投身辛亥革命的許崇清,正致力於普及教育,開通民智。兩人日後的通力合作,將中國美育事業共同帶進新的紀元。
  縱橫藝事早南天
  茅篷校舍共拓“藝術天國”
  步入20世紀20年代,胡根天踏上了故土的歸程。學成歸來的他,懷著一顆“赤誠的心”與一腔“赤熱的血”,立志於藝術根本的改造。
  在新文化運動引領下,嶺南教育界同樣呈現出一派蒸蒸日上的新風。然而,廣州的美育狀況卻了無起色:中小學美術課缺少合格的師資力量,擦炭相、摹影片、臨印刷品的投機者卻紛紛設帳授徒,人們竟甚至將“月份牌畫”當作西畫正源。許崇清一上任廣州市教育局局長,就立即邀請胡根天返粵創辦美術學校,改變嶺南美育的落後局面。
  正式辦學之前,胡根天決定先創辦西畫社團,向社會普及西畫常識。他與梁鑾、陳丘山等人發表熾熱的宣言,共同開拓“理想中的藝術天國”。深諳色彩學的胡根天,對“赤”字情有獨鐘:中國別名“赤縣”,赤色也是南方的象徵,蘊藏著光明、熱烈的意蘊,從中或許還流露出對蘇俄美術的多少嚮往之情。就這樣,華南第一個西畫社團——“赤社美術研究會”在廣州應運而生。
  “藝術不可不生命化,要一刻也不能任他停滯。”赤社成員籌辦了廣東第一場西洋畫展。1921年10月1日,廣州市立師範學校的禮堂和操場上人頭涌涌,只為一睹西洋畫的真容。160多幅油畫、水彩畫、粉彩畫、鉛筆速寫、木炭素描悉數登場,蔚為大觀的西畫品類讓觀眾目不暇接。展覽開啟了社會欣賞西畫的風氣,更為愛好西畫的有志青年指明瞭道路,成為廣東西畫啟蒙的先聲。
  在赤社畫展推波助瀾之下,胡根天、許崇清的辦學計劃一步步成為現實。1922年,“廣州市立美術學校”正式開課。由於經費緊缺,找不到用地,市美只得在新建的中央公園(今人民公園)空地上,用葵葉、竹子搭起一座簡陋的茅篷。不過,簡陋的校舍也不乏詩情畫意,三五成群的寫生學生便是一景,引來市民駐足圍觀。當時入讀市美是免費的,但到開學之日卻仍未滿員。知難而退者亦有不少:第一屆80多名新生之中,將文憑拿到手的只有24人,還不到就讀人數的三分之一。
  更麻煩的事情還在後頭。西畫教育自然離不開人體寫生。而在那個風氣保守的年代,裸體模特隨時都要頂著“傷風敗俗”的惡名。直到1925年,市美高薪聘請了一名寡婦,才迎來了第一位裸體模特。由於收入可觀,消息傳開,男女老少紛至沓來,毛遂自薦。這下可引起了警察局的警惕,險被釀成為一宗“風化案”。胡根天費了一番周折辯白,才把風波平息下去。
  在胡根天等人的堅守下,市美終於抵受住來自社會的強大阻力。1926年,市美在省政府批准下移入三元宮,教學風氣亦漸入佳境。胡根天正式擔任校長,先後聘請了一批“海歸”畫家前來任教西畫。關良的稚拙、馮鋼百的穩重、何三峰的絢爛、譚華牧的簡練……多元的畫風,讓市美變成一塊五彩斑斕的調色板。不久,市美還增設國畫專業,趙浩公、黃君璧等廣東國畫研究會名宿加盟坐陣,為之增色不少。
  儘管學術氛圍寬鬆,胡根天卻堅持對學生進行嚴格的學院訓練。每位新生都必須先學習兩年木炭素描,到第三年方可創作油畫。為全面提高學生的藝術素養,市美還開設了美學、美術史、藝術哲學等多門專業課程,成績優異者有望由政府公費選派赴法留學。
  “我同人愛美之神至哉,藝術便是人生領導。”廣東畫壇的風氣,在市美昂揚的校歌聲里為之一新。嚴格的系統培訓,洗去了臨摹抄襲的不良作風。胡根天的辛勤拓荒也取得了豐碩的回報:著名版畫家李樺、書畫篆刻家吳子復,是他親自栽培的高足;賴少其、劉侖、趙獸、陳煙橋、司徒奇等畫壇新秀,也先後走出這個“華南現代美術的搖籃”,為中國藝術註入新生力量。
  興亡共負重天日
  跌宕時局守護美育理想
  胡根天雖是潛心藝事,但畢竟生逢亂世,就在市美的教育事業正蒸蒸日上之際,一場始料未及的風暴正悄然向他襲來。
  1927年,蔣介石在上海發動了“四·一二政變”,大肆捕殺共產黨人。“清黨”風潮也迅速席卷廣州。當局勒令所有公教人員一律加入國民黨,市美也概莫能外。但胡根天一向超然世外,以堅持“教育獨立”為由,無視禁令,不料竟惹來忌恨。不久,他便遭當局無理解職,還被列入“莫須有”的通緝名單中。赤社也因與“赤黨”“沾親帶故”,挑動了軍警的神經。胡根天不情不願地將“赤社”改為“尺社”,含沙射影地諷刺當局者的愚昧無知。
  胡校長遭受的迫害,引起了全體師生的強烈抗議。他們組織罷課,憤然離校者達數十人之多。儘管抗爭未能輓回當局的決定,市美師生身上展現的正氣卻為全社會稱道。去職後,胡根天並未止步不前。他一邊教學,一邊著書立說,闡明美學主張。在他看來,藝術教育重在真、善、美的發揚,而不在乎製造一個美術專家。而胡根天的課堂也總是“無為而治”:他有時竟什麼也不畫,只寫下“自由畫”三個大字,便任學生自由發揮,課後還帶學生游山玩水,引導他們對美進行自發的欣賞和批評。
  教師生活雖然貧困,胡根天卻樂在其中。在他任職廣州市立師範學校期間,一位筆風極似“二高”的年輕人嶄露頭角,這就是日後的嶺南畫派大師關山月。而在胡根天的愛徒里,還出了個“無法無天”的漫畫家。無論他怎麼亂塗亂畫,老師一概給予高分,甚至還專門騰出一個課室給他辦展。這位學生的興趣也越畫越濃,膽子越畫越大,作品屢屢見於報端,終於成就了漫畫界的一代大師——廖冰兄。
  嶺南畫壇新風日盛,政局卻一天比一天動蕩。由於財力不支,“赤社”走進了歷史。昔日故友各散東西,胡根天也不禁心灰意冷,退意萌生。市美捎來的復出邀請,也被他婉然拒絕。不久,抗戰全面爆發,曾領一時風氣之先的市美也終於曲終人散。顛沛流離之間,胡根天目睹多年心血力作慘成劫灰,痛心疾首,欲哭無淚。
  抗戰期間,胡根天參與創辦“廣東省立藝術專科學校”,又兼任省博物館館長一職。由於物資匱乏,時有斷炊之憂,但胡根天心裡最放不下的,還是他的學生。他再次發揮自己的手工才華,因陋就簡,自製竹筆寫生,並向師生推廣,保證了教學進度。為輓救散佚文物,他不惜跋山涉水,兩下湘桂徵集古物、善本。精心策劃的展覽,時常吸引數十里之外的瑤山民眾慕名前來,大大提振了大後方的士氣。
  八年抗戰的硝煙散去了,胡根天回到廣州,冀望重整旗鼓。政府雖曾有意設立“市立藝專”,延續昔日市美輝煌,卻終因內戰爆發而石沉大海。飛漲的物價讓民眾生活日益困窘,恰逢美國侄兒又鴻書飛至,勸胡根天赴美髮展。不過,歷盡風風雨雨的他,豈能舍下為之魂牽夢縈的美育事業?經過一番思想鬥爭,胡根天淡然而堅定地援筆回信:“我的事業在中國……”
  老驥伏櫪獻餘熱
  投身文博
  傳續嶺南文脈
  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,他逐漸看清楚民心所向。經過與中共地下黨的接觸,胡根天欣然接受了組織交付的任務。他前往香港,游走於知識分子之間,為新中國建設留住人才。在他的勸導下,一代油畫大師李鐵夫回到了廣州。
  新中國成立後,胡根天的事業也迎來了曙光。受廣州市長朱光委托,胡根天被任命為廣州博物館館長。全國解放之初,百廢待興。博物館里稍有文物價值的物件,都被國民黨搬去了臺灣,只剩些植物標本之類價值不高的“文物”,儼然一個爛攤子。一切都要從零開始。館址與藏品成了胡根天亟需解決的兩大難題。
  “願從荒甸建春台”,胡根天暗暗許下夙願。廣州博物館暫定越秀山上的仲元圖書館(今廣州美術館)為館址,而在越秀山上留下的古跡里,應數鎮海樓觀瞻最壯。“千萬劫危樓尚存,問誰摘鬥摩霄,目空今古。”胡根天登樓送目,不禁亦有如此感慨。經過多方努力,廣州博物館終於在1952年初重新遷進鎮海樓。
  由於展品奇缺,博物館遲遲未能向市民開放。胡根天兵分多路,一面接收各單位收藏的文物古董,一面通過政府撥款去收購民間的文物,又想方設法向社會名流借展藏品。廣州博物館的組織機構也漸趨完備,講解隊伍初步建成。胡根天凡事都投入極大的熱情,只要哪裡發現了考古遺跡,那裡就留下他的身影。為工作方便,他索性將“家”搬進了博物館,食宿都在山上。他戲謔地自封為“王山一叟”,甘作“越王山”(即越秀山)上的一個老頭。
  博物館大局已定,胡根天功成身退,到剛剛建成的廣州文史研究館履職,開始了長達30多年的文史生涯。雖然放下教鞭多年,但他心裡的美育之夢並沒有因而熄滅。隨著國家經濟形勢的好轉,胡根天與胡希明、侯過、商衍鎏等知名人士共同發起創辦“廣州文史夜學院”,並擔任國畫專業主任,為那些沒有機會接受正規美術教育的人員傳授繪畫知識。每當華燈初上,來自四面八方的待業青年、機關幹部、工廠企業職工絡繹不絕地來到夜學院,只為聆聽這位古稀老人的傾心相授。講臺上的胡根天,還是那樣認真、誠懇而誨人不倦,一如整整40年前、出現在市美課堂上的那位“根天師”。
  改革開放後,年屆耄耋的胡根天仍是“奮飛不計年”。他不顧眼疾,白天接待來訪賓客,晚上以神代目,摸索著賦詩、繪畫,為各界人士、各團體、各書畫展題詞。胡根天的同鄉、昔日赤社同事、赴法僑居多年的關金鰲登門而至。在胡根天的勸說下,他將珍藏多年的7幅法國名家油畫以及自己創作的170多幅作品捐獻給了廣州美術館,填補了館內外國油畫收藏的空白。
  “晚晴風景好,談笑未忍歸。”韶華雖逝,當年市美培養的學生早已長成畫壇棟梁,胡根天亦老懷安慰。唯有羊城的一草一木,仍在牽動著他的心緒。他向來關註美術對城市的價值,併在晚年促成了廣州市花的評選。直到生命最後一個月,這位已經完全失明的“九四瞎翁”,仍在口授親屬寫下“羊城新八景”的評選意見,為嶺南文脈的傳續燃盡了最後一點光。
  如今,曾為市美校舍的人民公園,已從荒蕪的園圃變得草木蔥蘢。胡根天親手栽植的現代美術教育體系,也早已長成一棵參天大樹。當年那些熱血沸騰的海歸青年,在這茅篷校舍許下共拓“藝術天國”的莊重誓言,仿佛仍在飄蕩著久遠的回音。
  (本專題參考了戴勝德《胡根天傳》,胡楫《胡根天先生戰時繪畫》、《赤社新風引在前》、《廣州淪陷時期的胡根天》、《廣州市立美術學校十七年》,陳瀅《胡根天:廣東現代美術的啟蒙先導》,汪銘珊《胡根天老師的業績》,廣州市文史研究館編《胡根天文集》等文獻,特此致謝。)
  專題採寫:
  南方日報記者 楊逸
  實習生 魯元 林逸雲
  策劃:張東明 王更輝
  統籌:陳志 李平科 李賀 李培  (原標題:胡根天 托根雲天超塵俗 歸來藝圃共開荒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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